人文(总第201期)
人文
文/杜骏飞
1
汶川地震纪念日那天,读到一位地质学出身的网民“老编辑”的自述:
“地震时我正在上地质学基础。突然投影仪的镜头抖动了起来,先上下,再左右。当时根据我们的专业知识,已经可以根据这两个动作之间的时间差估算出来震源的距离。但是当时大家只是交头接耳了一阵。”
“下课了,大地震的消息传来了,近十万人罹难。
“去年512的时候,看到一位前记者的文章,看到她说自己因为汶川地震决心写特稿,做记者,'无法轻易谈起这件事'......”。
一场地震,在专业监测那里,也许只是仪器指针的一个数据,然而在人文关怀中,它却可能倾注了所有人所能有的无限哀伤,甚至有人要为此立下终生的誓言。
你一定能理解这位记者心灵中的那一刻。
你可能还记得在课本上读到,鲁迅先生少年时立志学医学,是因为父亲重病不治身亡,所以打算一生悬壶济世。后来,在一次课上看到一个关于中国人被杀的影片,影片中的中国看客看着同胞被杀很麻木,于是他很痛心,觉得要救心而不是救身,于是弃医从文,要以文学来改造中国的人性。
在电影院看电影所经历的时刻,大概也是鲁迅决定一生命运的激情瞬间。
我自己,自然也是理解这位记者的。
在汶川那场天灾里,我也曾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。于是,在2008年那个炎热而激越的夏天,我和同学们停下了既定的工作和功课,挥汗如雨,一口气写下了20万字的《汶川地震的传播学遗产》。这本批判性的小书并没有成为学术主流,但那是我们当时唯一能做的,也是我们这些师生当时所能拿出来的最珍贵的奉献。
显然,那一刻,我并没有要做一个“科研成果”,而是想以工作写一首“情感诗篇”。
2
人们之所以能理解这位记者的那一刻,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,曾经有过无数人见证过激情,领略过人性关怀的壮丽瞬间。
还记得那次被称之为“世界上最悲壮的逆行”吗?2015年,8月12日晚11时30分,天津滨海新区瑞海公司所属危险品仓库发生爆炸。事故发生后,撤离的人潮汹涌,却有一小队人义无反顾地逆着人流奔往现场,他们是消防员。他们显然知道,此行意味着什么。这种庄严赴死的勇敢,一直延续到了8月13日凌晨,那一刻,一名赶赴塘沽爆炸现场救援消防员和好兄弟的对话如下:“我回不来,我爸就是你爸。”“嗯,你爸就是我爸,你小心。”
还记得几年前那位女孩跪地喂老人吃米线的故事吗?那一天,西昌,一名女孩端着一碗米线,双膝跪在街边的台阶上给素不相识的贫病老人喂食。女孩神情专注,而观者无不泪目。这其中没有科学,没有职业,没有规范,但却惟独有对人的关怀。
还记得女游客为站岗武警擦汗的一幕吗?在兵马俑一号坑,一名女游客为站岗武警擦汗,被别人拍了下来。“大家知道,礼宾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动的,更不能给自己擦汗。”这一幕,事发偶然,亦无深义,也只是一个路人蓦然涌现的对他者的关爱。
还记得济南市民深夜排队为产妇献血的故事吗?为了抢救一位生命垂危产妇,上千名济南市民踊跃献血。血液供保中心门口的献血屋里人满了,排到了大街上;因为献血人多,血液中心不得不再调三辆采血车来。在中国,献血是自愿选择,这个故事里,没有计划安排,没有行政规定,所有的,依然只是无数普通人在那紧急的一刻油然而生的人文关怀!
我们的人生中,并不时常遇到波澜壮阔的“历史事件”。不过,我们大约每时每刻都在书写自己的情感史,甚至,每时每刻,我们都有能力感受到人性深处的激流飞湍。
3
有同学曾问过我一些特别的问题:如果在这个世界上,文科和理科只能选择其一,你选择什么?如果回到少年时代,并且您拥有无限选择的能力,是否还会选择学人文?一个年轻人,是否应该尽可能选择投身于更有用的事业领域?
我一直没有回答。
显然,这种将科学与人文相比较的问题,是“不科学”的,也不好回答。
科学和人文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不同。以我之见,科学创造了丰盈世界,人文则塑造了我们丰盈的内心;科学的价值,有时不管怎么高估都不为过,人文的贡献,有时我们不管怎么书写都无可尽言。
很久以前,南大的办公会上,文理科校长曾为经费投入问题而争执。那时,正是南大科学论文生产数据高居榜首的时期,理科校长摆出各种数据,雄辩地说明:科学研究是一所研究型大学的主业,高投入、高产出、高贡献率,文科大多不是科学研究,很多甚至是自说自话,“文科要什么投入呢?每人一箱稿纸,够了吧?”
大概是最后这句话激怒了文科校长,他捶案而起道:“不错!科学实验很伟大,不过,如果没有文科讲师胡福明的那篇'非科学'的文章,没有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拨乱反正,你那些科学实验会在哪儿?”
耶鲁大学校长Peter Salove是一名心理学家,一直在热烈呼吁一流的大学教育要重视人类感情。他说:“艺术、文学、历史和其他人文学科对于培养我们的情商至关重要——对我们了解自己、理解他人也必不可少。人文学科能够帮助我们和不确定性作斗争,理解错综复杂的形势并与他人产生共鸣。”
我想把他的话作为我的答案,我也希望以此与所有的教育者共勉。
4
经济学里,“合乎理性的人”的假设通常简称为“理性人”(rational people)。理性人描述的是在经济社会里的人的基本特征:每一个从事经济活动的人都是利己的。也可以说,每一个从事经济活动的人,所采取的经济行为,都是要以最小经济代价去获得自己的最大经济利益。
不过,在我今天所谈及的故事里,我们大概看不到多少“理性人”的踪迹。不管你有多么的“理性”,不管你一向是多么的自利,但你总能遇到那些充满对他人关怀、为自然而感动的“非理性人”时刻。
新制度学派有一位代表人物诺斯,他在《制度、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》一书中指出:人类行为比经济学家模型中的个人效用函数所包含的内容更为复杂。在许多情况下,人不是在追求财富最大化行为,而会着眼于利他和自我约束。
诺斯主张,应该用“社会—文化人”来取代“理性人”。这个“社会—文化人”,大致说来,是指具有多重人生目标、受到文化结构和意识形态影响的人。
我们赞赏智慧、客观、冷静的理性,我们推崇科学思维的清晰、完备、系统和逻辑。但显然,我们不会把经济学的“理性人”作为自己一生修炼的目的,因为,我们还是希望,这一生的生命体验能像天道那样自然而完整,自己最终能成为一个更好的“人”。
5
成为人,就是要拒绝成为机器,是要在苍白的人生中装填进情感的意义,是要你看见花时,体验到美,看见穷人时,感到同情。
上次课间,同学们问我,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围棋(AlphaGo)击败了人类最好的棋手,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已经因为人工智能而失去了围棋?
我说,不会。AlphaGo可以永远击败人类棋手,但人类还将永远拥有围棋。如同在拥有无数种高速车辆后,人类还在热爱着步行。在行走时,你感受到血液的奔流,生命的茁壮,你甚至还能从脚底感受无边无际的仁慈大地。不论车辆以什么样的速度呼啸而去,它都永不能代替行走带给人的生命意义。
围棋同样如此。有智能的AlphaGo如果真有感知,也许会说,我愿意损失比赛成绩,来体验一名普通棋手的喜怒哀乐。当它看到一对人类知己在雪地中手谈,或隔着千古时空以心灵对弈,或以哲学体验谱写棋盘深处的诗意时,它也许愿意为了体验那短暂一刻,牺牲自己所有的对局。
而如果要成为更好的人,那就要拒绝信奉一己之私,而渐臻大我之境,是要在有限的人生中充满无限的意义,是要你看见花时,体验到对生命的感动,看见穷人时,感到对世界的悲悯。
大我之境,当然是人文的至高境界。程颐说:“君子之学,莫若廓然而大公,物来而顺应”,人在物我两忘时,方可以与天地为一体,方可以理解天道的意义。
这,大概就是人文精神了。人文,就是对人的关心,就是珍视所有人的存在和情感、尊严与发展。
你也许不必成为人文工作者,但你大约还是需要人文的灌溉的,你也需要在生命中不断遭遇那些如沙漠甘泉般的人性瞬间。诚如你也许不必写诗,但你的人生里,确实需要一些抚慰你现实伤痕的诗意。
或许,在你人生的暮年,你终会承认,这一生,这一场事业,是如此短暂、有限而平凡,它本该因不平凡的人文情感而璀璨。
谁念人生独自凉?一念明灭尽沧桑。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六月八日向晚,写于花神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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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|白姑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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